小混沌

游繁斯:

令后。我还能嗑上一万年。

富察女士，您的良心安在？

您这——样的美丽，让我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至死。

噢——

爱别离

1.

魏璎珞做了皇贵妃以后，是第一次和旁的人提起她的皇后。

现在这个时候，她已经是大家眼中真正意义上的皇后了。嫔妃们每天早上都来给她请安，没人敢随随便便地在她面前争风吃醋，勾心斗角；皇帝依旧专宠于她，甚至对他们的永琰的眼光都变得不一相同起来；小宫女们谁受了欺辱，就到延禧宫去找皇贵妃，包一包眼泪儿哭出来，皇贵妃也仅仅只是捏着佛珠温和地笑。

珍姑姑，您瞧咱们奴才哪里生来的福分，这遭当差能有幸进了延禧宫，皇贵妃可实打实的一个善人。新进来的小宫女性子活泼，她当着魏璎珞的面，做着揖向珍珠叽喳着；珍珠如今也已经三十有余，她从主子做贵人的时候就一路相随，明玉姐姐去了的时候，她便暗自下定决心守护主子一生，只是用“善人”来形容她们主子——珍珠想了想当初的日子，想起来琥珀和尔晴，还有前几年薨逝的沉璧。她拍了拍小宫女的额头，训斥道谁允许你在主子面前乱讲话的，还不快干活去！

魏璎珞如今身子不大开朗，胃里酸得阵痛阵痛的。她迷糊地晃晃脑袋，左瞧右瞧见那老皇帝的臭探子都被自己打发到了后院，便对珍珠挤眉弄眼的：本宫让人暖的西洋酒呢。

珍珠气得跺了一跺脚，咬着牙说，当初皇上命奴才们把酒都藏了起来，娘娘您鼻子还是神一样的，眼下皇上亲自监督着小全子把酒都倒到井里去，娘娘您怎的还惦记着！倘若您的身子再这么糟蹋下去，皇上又该着急了，还有十五阿哥，他如今十一二岁，不为您自己想也得为阿哥公主们想想。

好，好，本宫知道了，反正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小全子的臭鞋子里。看上去病痛中的皇贵妃比以前的魏璎珞好说话多了，珍珠边叽咕着什么都瞒不过您边倒了一碗枣茶汤，若是放在以前恐怕她的主子当真会掀了整个延禧宫。

唯有一点，她们的主子无论在什么时候，都不肯承认自己在生病。皇帝来陪她，可她顽疾反复，身体滚烫却只道是厨子放辣椒面太多；永琰常常过来请安，他的额娘宁肯把他拒之门外也不想让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咳嗽声；嫔妃们的聚会，皇贵妃扯了好几个离谱的由头缺席，无非是出去钓鱼，出去种花什么的。珍珠瞧着主子在被窝里颤抖的样子心疼极了，而魏璎珞永远都是清醒的，她捻着佛珠，眼前朦胧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，可地上浅浅敷着的那片月光并非是心中的明月。

小宫女侍弄着瓶子里的花，多了一句嘴，娘娘虽说是种了满院子的栀子花，可到头最亲近的还是这茉莉，清香典雅，着实像极了您。

还没等珍珠开口教训，主子倒脾气好的大方承认，说得不错，可这花像的不是本宫，本宫也只从她身上学得了两分像。

小宫女第一次和皇贵妃搭上话，便大着胆子问了下去。魏璎珞接过来小剪，亲自修理起那几枝花来，仅仅是两三下，这个女人又懒洋洋地把剪子放下来，那些呢，如今长得可还好？

这一问得宫女不知所措起来，珍珠揣摩圣意倒挺快，她答皇上和娘娘都在惦记着，自然是极好的，花房每天都派人去打理，咱延禧宫不也派了几个小太监去照顾着吗？娘娘何必担忧。她晓得皇贵妃是在问长春宫的事情，先皇后走得突然而无情，珍珠比魏璎珞要服侍得久，却不像她一样成日牵挂，甚至牵挂了十几年，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，自己是不是太没良心了点儿？可突然某一个先皇后的诞辰，她注意到主子望向先皇后的眼神，那眼神比起主子对皇帝的，总是缺了点儿什么。珍珠知道自己是个奴才，没什么学识，可她敬佩主子的这份心意，却不知道事事都有机缘。

小宫女急了眼，她插嘴去问主子和珍姑姑在打的什么哑谜。皇贵妃恹恹地打个呵欠，珍珠板起脸来，奴才多什么嘴，少在主子面前叽叽喳喳的叨扰主子休息，没眼力的。

新来的罢，珍珠你何必与她计较，什么奴才不奴才的，本宫不也是从她的长春宫出来才坐在这里的，把人家小姑娘吓哭了，外面又会说我魏璎珞的延禧宫里也出了一只恶犬呢。魏璎珞摆摆手，只当是普普通通的聊天，胳膊下倚着方枕，对那小宫女和颜悦色的，你，今年多大了？

回娘娘的话，奴才年方十六。

魏璎珞眉头皱了皱，又勾起一个笑容对着珍珠，你瞧咱那会儿在长春宫不也是这个年纪，想当年明玉那家伙和我作对的时候，这丫头还没出生呢。

长春宫？奴才是新进皇城的，只听掌事姑姑说起，那里有位仁厚心善的皇后，太监和宫女们提起来总是面对北方拜上三拜，方才次次能听到娘娘提起，那到底是怎样的啊？

珍珠心下惊了惊，连忙抬眼去看主子的神情，瞧见自家皇贵妃非但没有生气，反而提了提神，脸色还红润起来几分；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皇贵妃，只见过主子拿着手中那串佛珠，一如当年的先皇后娘娘坐在茉莉花面前静静出神的模样。

看起来主子是默许了。珍珠清了清嗓子，捏起一副说书相儿，这你就不知道了，先皇后的功德是整个清朝都未所有的，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好皇后，那会儿你更不知道六宫的险恶，就你这多嘴多舌的性子若是没在延禧宫，活不过几天；而且咱们皇贵妃主子当年就是出自长春宫的，被先皇后看得极为重要，可惜...

什么极为重要，不过是一介宫女而已，珍珠，你又在胡言乱语了。魏璎珞突然出声打断，低下头捧着手里的那串佛珠，上面有六颗红色玛瑙珠和六颗红珊瑚珠，其中遍布着隐忍的牙印：每当阴雨天或者是胃疾发作的夜晚，魏璎珞不能打扰身旁的皇帝，她就将软枕下的佛珠拿出来，痛苦地咬住它们，在剔透的珠子上留下来印迹和裂痕。

小宫女看准时机，又添油加醋，娘娘能被皇上和先皇后娘娘看重，自然不是普通的宫女，在皇上和先皇后娘娘的心里，分量也一定是极重的。

是吗。魏璎珞用手指去捻佛珠，抬头看向漏了缝的纸窗，溜进来的月色都是朦朦胧胧的，像是缥缈在天空上的白云，遥不可及，在疲软不堪的躯体里，伸手一探，那云变化成了水，又仿若可以揽到身旁来。

她说我不明白，是因为我不在其位，可眼下我已经身在其位，却也不明白她所说的‘明白’；她说上善若水，而我就像是水里的鱼一样，得她庇护；也对，皇后娘娘见识过人，我也不过是她的小宫女而已，自然不能明白。

小宫女只知道她们的皇贵妃是怎样有手段治理后宫的，有人干对了一件事情，她会欢喜地去把很多宝物送过去，如果有人做错了事情，皇贵妃同样该罚就罚，辛者库的入辛者库，慎刑司的去慎刑司，主子心中就像有把尺子一样，能把一切对错都丈量出来。可是如今就有这么一位，似乎就是之前储在长春宫的那位先皇后娘娘，不知她于主子有何大恩大德，但主子是极为待她好的。她对这位先皇后娘娘称赞了几句，皇贵妃听了，眯起眼睛笑起来，望着月光的眼神已经柔和到化为一起，伸手去探那光辉，又看着那佛珠，勾起一个温柔绻缱的笑容。

2.

魏璎珞以前的时候，从来不会熄灭自己张狂的焰火。无论是后宫里面的勾心斗角，还是与旁的嫔妃相处的为人行事，她，魏璎珞，从来不会掩盖住自己的爱恨。正像她被裕太妃凌辱，被太监恶狠狠地摁在冰柜里，那寒冷刺骨得扎脸，像细小的毒虫一样钻进她的血肉里；她听见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丝肌肉都在叫嚣，杀了这个人，杀了她，为姐姐报仇。

但是魏璎珞没有那么做，她担忧自己在拔下发簪去往裕太妃心口上戳的时候被太监拦下，然后她就会出现在乱葬岗的某处角落；或者是掐住这个佛面兽心的老女人的脖子时，她就会被冲进来的和亲王拔剑砍下脑袋。于是魏璎珞不卑不亢地俯身行礼，回到长春宫，去看一眼她的皇后娘娘，她不知道该怎么做，她仅仅只是一个下等的宫女。

可毒虫早已钻进了骨子里，噬咬她的骨髓，啃净她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。魏璎珞想让自己静下心来，她无比不喜欢这种迷茫痛苦的感觉，她做了很多事情显得很不堪一击，可她偏偏是好胜心最强烈的。魏璎珞往水里投了无数根银针，可是阳光永远漂浮在水面上，针孔小得可怜，魏璎珞为此计较了三四个时辰，她在咬牙切齿，她在怨恨，她的额头因为愤怒和仇恨而发麻，手指在僵硬着。

皇后在后面看着她，看着她一次次将银针从水面捞起，再一次次松手投下，最后狠狠地将碗摔在地上，皇后心思七窍玲珑，自然知晓她的璎珞因为什么而变得反复失常。她唤璎珞，看着那人因为做了错事而匆忙矮身行礼的模样，然后走过去，伸手将魏璎珞扶起来。

魏璎珞并未因砸碗的快感而发泄出内心的怨怼，可她看见了皇后娘娘，却突然变得慌张，却又镇定下来。在长春宫已经多年，魏璎珞并没有就此变得束手束脚，相反，她大抵早已忘记皇后是如何打趣自己是个计较过头的聪明人，胜负心溢出得能灌满京师到苏杭的大运河。

她惊愕地看着皇后轻快地捏起一根银针，然后不偏不倚地使月光恰好穿过细小的针孔，魏璎珞在某个瞬间一度认为她的皇后娘娘就是那片月光，得以柔和世间万物。

没什么好怨恨的。魏璎珞这样宽慰自己，她的富察皇后总是这样，像极了她的姐姐，如果姐姐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，那么她也一定会像皇后娘娘一样不会介意自己给她报仇太晚。似乎又想起了自己苦命的长姐，她的眼眶里开始模糊，开始升高温度。

她低头看向碗里面的水，里面尚有几根针在躺着，明月被拘在里面——这才是真正的，这世间真切的月亮。

而富察皇后就是这轮明月，她的温柔则是散发出来的月光，停泊在渴望抚慰的灵魂和躯体上，公平地给予每一个人宁静。而她自己确实是冰凉的，毕竟月亮温暖不了自己。

魏璎珞突然觉得，自己很贪婪。

3.

很多年后，魏璎珞已经老了十多岁。她站在六宫最高的地方，然后她对自己说，你的内心已经强大起来，仇恨也得以偿还，你已经不再受制于人了。可仅仅像是一个积攒已久的梦想得到实现，然后呢？她是去数皇城用多少片琉璃瓦建成的，还是去摸宫墙上的大理石砖。

诚然，她的躯体也与这砖石无异，在皇城的风雨里，布满裂缝和污垢。仿佛这个地方有魔力，她站在昔日先皇后薨逝的城墙上，深深地被皇宫所吸引，似乎下一刻就会迈出脚步落下去。终于，魏璎珞不明白她的皇后娘娘，她既然已将世间道理看的透彻，她同自己讲了许多，教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，甚至现在魏璎珞还在用。

魏璎珞不明白，富察·容音选择死亡，到底是想开了人生大法，还是彻底对世间失去希望。她既因为怨恨这个世界，又想得明白，选择去做真正的富察·容音。

裕太妃一事后，她对佛法厌恶至极。阪依佛门的人都能做出杀害无辜这等恶毒的事情，那么佛说也只是为自己手上的罪孽寻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，佛说只是让那些犯了错的人彻底失去良心而已。可有时，那些光头和尚未必说的都是错的，他们所言确实不虚；萨满为先皇后祈福，只字不向皇帝提，却意味深长地走到魏璎珞的面前——

繁华人世也好，倾塌也好，圆满或者是落败，都已经浑然一体，无非是世间变幻，一切客尘声色都已不复存在；故廓彻悟空，平等身心，内外无余，既无我故，万法皆无，总归于空。

魏璎珞被巨大的悲恸撞击得毫无立足之力，她低垂着头，眼泪黏稠得无法从眼睛上落下来。她知道，她的皇后大抵也只能在极乐世界里，她在做一个普通人；魏璎珞发誓，如果皇后与她托梦，说她在极乐世界的日子也不好过，那么她魏璎珞一定会去极乐世界掀了那群光头们的贡品。

现在在大清国里，有了一份属于魏璎珞的悲哀。她明白了自己的这份爱和心意，然而失去了一个可以爱的人；可是魏璎珞却在庆幸，她知道任何人都可以对并非自己所想的爱慕而无动于衷，又凭什么说，这世间深情未能得报呢？这算是一厢情愿又执迷不悟的民间话本，可这世上看不透看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，岂能都是尽人意的。

后来，她专门去读了读几本浅显易懂的佛经。永琰站在她身旁一道看着，他天资倒也不错，在五阿哥永琪出了事以后，皇帝便有心培养他，魏璎珞做不了什么决定，她知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左右不了皇帝。

额娘，儿臣不懂何为怨憎会？

大抵是两个对不上眼儿的人在一起，常常心意不相合，彼此之间不在乎...永琰，你以后也会娶妻生子，可能不是只有一个妻子，但听额娘的话，找一个你看中的，待她好些。

谨遵额娘教诲。那爱别离又为何？

是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，心心念念着，饱受挂念之苦却不得解脱。

儿臣明白了，那求不得就是想要的却得不到，儿臣说得可真确？

是，永琰说得对。

那儿臣认为，这最后一味苦是苦上加苦；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，喜欢的却在旁处，永远不能相见，求而不得就会不得而求，痛苦反复。

苦集灭道，两重因果，人生为酬业而来，前世之业因，必有今生之果报。...佛法也就会这点儿故弄玄虚的话，额娘看也就是哄哄你这小子罢了。永琰，你要明白，你将来还会遇到更苦的，额娘这一生最苦的惨淡是“不得求”，这上面的求不得在于‘得’，可求而不可得也；不得求则在于‘求’，不可求，便也无所谓得失了。那个人说得对，额娘得失心太重了，好在有她的教导和庇护，只是唯一给我留了这不得求的苦，伴随终生。

儿臣明白了，只是觉得佛法之道过于高深，不能得其所言，实为儿臣愚昧无知。

也罢也罢，这破佛经也没什么好念的。只是愚昧众生，又有几个能彻底心如死灰般割舍下世间烟火，谁能说，参透这些佛理，飞升什么极乐世界要比得上七情六欲更让凡人向往的。

只有你，富察·容音。

4.

魏璎珞捏着那串佛珠，她已经习惯将情感寄托在一件无辜的物品上，这件物品承载了太多太多，可总比没有什么寄托好。后宫中的女人也是，像一件物品一样，使帝王赏心悦目：而魏璎珞不同之处在于，她接受却不去给予，因为有人用淌血的眼睛已经告诉她，不要在皇城里付出；因为那些来自于皇帝的宠爱，不是因为她自己，而是因为皇帝本身；于是她从不拒绝，圣宠不衰，坦坦荡荡地将皇帝攫取住。

可是自己何尝不是？她不是个无情的人，她透彻了这些道理，也正因为曾经付出过。那个人，富察·容音，长春宫的先皇后也何尝不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，她付出了爱，却不被所爱去爱——皇帝爱的是温顺皇后，富察家族爱的是她所带来的泼天富贵，嫔妃所爱的是皇后的尊位，大清国子民爱的是他们的一国之母；于是危险接踵而至，富察·容音却遇见了魏璎珞，漫长的人生即是干枯的野草，被魏璎珞这簇张狂的焰火所点燃，演变成不可控制的滔天火海，富察·容音纵身不顾，为的就是这一簇宛如希望的火焰。

然而魏璎珞的爱是在皇后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那瞬间才开始的。如果说魏璎珞这辈子有遮掩过做事，那便是去爱她的富察皇后这件事情，直到死亡带走了富察皇后，她才大胆地去爱；这是一份永恒而超越的爱，而死亡带来的怅惘使她得以发泄出来。

当年，萨满为先皇后祈福时，他跟先皇后身边的宫女问了一句话，宫女沉浸在莫大的悲恸中，并没有回话，可其实后来她也没有想出答案。

我身本不有，憎爱何由生？

好了，那么现在，过往的深夜，一跃而下的身影，所被埋没的鲜血和粉饰的骨肉又该去何处找寻呢？

但是魏璎珞现在想出来了。不过还好，现在令皇贵妃已经是皇城里最有权势的女人了，所以仔细想想她的先皇后，她没必要说出来给旁人听，只要魏璎珞奋不顾身，终生向往的是那轮被拘在水中的明月。

非有亦非无，亦复非有无。

FIN.